任伊临,教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中华文化传承委员会专家委员。
浙江黄岩人,青年时就读于浙江省黄岩中学、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。毕业后,主动去新疆任教,先后担任乌鲁木齐市二中教师,乌鲁木齐教育学院教师、院长、党委书记,市委党校副校长,兼任乌鲁木齐市大中专院校社科联主席、市社科联副主席、自治区党干校系统高级职务评审委员会委员、北京师范大学新疆校友分会秘书长;被新疆大学、新疆教育学院、新疆广电师范大学聘为兼职教师。曾当选为天山区人代会代表、市党代会代表。被聘为北京燕图联文化发展部特约作家,中国管理科学院研究院学术委员会特约研究员,中国大众文学理事会员、林则徐基金会顾问、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编辑的《颂歌献给党》等书的特邀编委、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编辑委员会《华夏人物传记》的特邀顾问。
退休前,为自治区广电师大编写了供全疆使用的《中国历史要藉介绍和选读》、《史学概论》的教学辅导书。主持编写出版了《初中政治常识问答》和《回顾与展望》(软科学科研课题报告)两本书。在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》、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》、《西域研究》等全国和省市级报刊上发表了近六十篇历史、教育理论、政治理论等方面的学术论文。发表的论文和主持编写的课题报告,曾获自治区、市科技进步奖、市社科论文二等奖,全国、自治区党校系统党史论文、著作一等奖和全国性学术团体的特等奖、金奖、一、二等奖。曾被单位和教育局评选为优秀党员。
退休后,创办了“新世纪教育培训中心”,任校长。发表了一些诗歌、散文,撰写了《谪戌新疆的林则徐》(已出版)、《左宗棠征讨阿古柏》两本学术专著,出版了《苍松傲雪》、《1876年的新疆》、《拓荒曲》三部长篇小说和电视文学剧本《左宗棠征西》,并和另外两同志一起主编、出版了纪实文学《献身边疆教育的人们》、《去新疆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》。在上述诗歌、散文、长篇小说中,有几首诗歌获得金奖,一篇散文获得“潮起橘乡”文学作品大奖赛一等奖,《1876年的新疆》获2010年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和《影响力的人物》颁发的“中国时代优秀文艺作品一等奖”和2012年乌鲁木齐市市委、市政府颁发的“首届红山文艺奖”。《拓荒曲》作为“精品佳作”在《新疆日报》副刊上于以介绍。
退休后,曾三次被市教育局评为“乌鲁木齐市社会力量办学先进工作者”,六次被市委党校评为“优秀党务工作者”或“优秀党员”。2010年又被北京师范大学校友总会评为“首届龙源树人优秀校友工作者”。
两篇文章
一、防疫期间最可爱的人
乌鲁木齐市继今年2月发生疫情之后的三个多月,再次出现疫情。为此乌鲁木齐市在7月17日,按下了暂停键。公交车、地铁停运,自驾车不得出行,居民居家,每天测三次体温,用微信报告社区干部。小区封门,单元封门,居民和外界断绝来往,上不了班,上不了街,买不了米面、粮油和蔬菜,生活发生困难。疫情无情人有情,在这全市共抗疫情的困难时刻,乌鲁木齐市各社区的包户干部(关内称网络员)站出来了,志愿工作者站出来了,菜铺老板、商店老板站出来了,他们积极行动,为群众排忧解难,写出一个个动人的故事,谱出一支支动人的歌曲,他们和站在抗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一样,成为抗疫期间最可爱的人。
抗疫以来,社区包户干部、志愿工作者、菜铺老板、商店老板演绎出的动人故事,太多太多。这儿,我先用亲身经历,讲述两个发生在大雨夜的感人故事。
一个是社区包户干部,深夜冒雨送菜的故事。
七月中旬,单元封门,我所住的市二中家属院,失去了往日的生气,既听不到孩子的喧闹声,也听不到成人的谈笑声,只能听到夏风吹动院落里的圆冠榆、苹果树、榆叶梅等花木的树叶,发出沙沙的响声,听到活动在树丛中的麻雀等小鸟吱吱渣渣的鸣叫声,除此什么声音都没有,全院静悄悄。7月26日上午,我的手机突然响起“当、当、当”的声音。哦,来微信了,我急忙打开看,是西河坝社区包户干部古丽发来的通知:“单元门已开,请大家立刻下楼,进行第二次核酸检测”。单元门已封闭了几天,我所住的单元,算我在内,有四家年龄70以上的老师,买菜发生困难,赶忙利用这个短暂见面的机会,委托我替他们三家买菜。核酸检测结束,我回屋后,立刻给前天古丽领到院里卖菜时认识的刘金锁师傅打电话。他回答:“要买菜吗?行。但今天,我也要做核酸检测,菜送不过去,明天一定送给你们”。7月27日中午,我又给刘师傅打电话,询问送菜的事情。他回答,我正按照你在微信上发来的菜单,给四家包装蔬菜,今天买菜的人特别多,一时离不开,估计要到下午九点左右才能送去,到时候,你到院门来取就行。话音未落,古丽拿着封条上楼对我说:“叔叔,社区刚接到上级通知,天山区疫情严重,决定从现在开始,在全区实行‘三封’—— 封院门、单元门、住户门。现在我来封你们家的门,从即刻开始,你不能出门了。”听后我想,刚刚我和刘师傅在电话中讲好买菜的事情怎么办?我如实地将它告诉给了古丽。她从我手中接过手机,对刘师傅说:“师傅,菜包装好后先放着,明天我派人去取。”说完后,她给我的房门贴上了封条。
古丽走后不久,乌鲁木齐刮起大风,不一会儿又下开了瓢泼大雨。我站在房子里,能听到屋外滴滴嗒嗒的雨声,抬头看窗外,能看见院子里的树枝都被雨水浇得低下了脑袋,人民路的街面也淌开了水。嘿,好大的一场雨啊!十一点半,手机响了,我打开看,是刘金锁师傅打来的。他告诉我:“你们四家要的菜,我已经送到你们家属院传达室,请你下来取吧”。我回答:“单元门、家门已经封闭,我下不去了,请你先放着,我马上告诉古丽,请她想办法处理”。放下电话,我立即给古丽发微信:“刘师傅已经把菜送到传达室,怎么办?是我下去取呢,还是按刚才封门时你说的,明天上午社区派人取来,送给我们四家”。古丽发回微信:“叔,既然菜已经送到,我会处理的,你不能启封下楼。这会儿,我正忙着,等忙完后,我马上给你们送去”。
怎能老给古丽添麻烦?因为她刚上来为我们封门回到社区,怎么又能让她冒着大雨来送菜?可不让她来,又该怎么办?正当我在房子里反复琢磨时,外边的雨越下越大,雨点打在玻璃窗上,都成了水流,直往下淌。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时钟,时针和分针已经重叠一起,十二点了。雨这么大,时间这么晚,古丽还能来?我估计不会来了。想到这儿,我准备铺床睡觉。此时,突然听见有人轻扣房门。我连忙推开,见是古丽。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把合着的伞,旁边还站着一位小伙子。见到她,我愣了一下,她真的冒着大雨送菜来了!古丽见到我后,马上让站在旁边的小伙子,把一大包蔬菜递给我说:“叔,菜已经给你们送来了”。接过塑料袋的时候,我看见雨水正从她拿着的雨伞顶端,滴滴嗒嗒的流到楼道上。看到这一情景,我心中涌起一股热浪。因为古丽已身怀六甲,听人说已经怀孕七个多月,平时行动就不太方便,何况这会儿又是深夜十二点,她却挺着个大肚子,冒着大雨,为我们四家送菜……我连忙道谢,准备送她俩下楼。古丽说:“叔,你不能出门,我还要封你的门”。我只好提着装菜的塑料包,回到了房子里。
另一个是卖菜老板刘金锁师傅,雨夜漂泊街头的故事。
小志愿者涵涵
我从古丽手中接过蔬菜包,回屋的当儿,手机响了,打开看是刘师傅发来的视频。我看见出现在视频中的汽车挡风玻璃上,尽是雨点。同时视频中响起刘师傅的声音:“叔叔,你看我在哪里?家里的门封了,我回不去了。今晚我要在马路上漂泊了,漂泊!”。看到视频,我感动地想,怎么能让刘师傅在大雨天漂泊街头,回不去家呢?我得帮他想点办法。想到这儿,我立即打电话对刘师傅说,我准备给我所在的社区打电话,请他们给你家启封,好让你回家休息。他回答:“我们两家不在一个社区,你们的社区管不了我们的社区。我给你们送菜的诺言兑现了,但我也回不去家了,看来今晚只好漂泊街头了”。看到刘老板发的视频,听到刘老板说的话,我的心中又泛起一股热浪。刘老板为了兑现给我们四家送菜的诺言,却因家门被封,回不去家,要冒大雨,漂泊街头,在车上过夜!
这是两个发生在大雨夜,让我激动的故事。除此之外,全民宅家,同抗疫情时期,又有多少发生在我们身边,值得点赞的事情?只因我已宅家,不能外出,了解不到更多的信息而已。我只能再说几件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。
先说我们的包户干部古丽,7月18日,封院门的
第二天,为解决居民的吃菜问题,是她领着刘金锁师傅和另外一家卖菜的师傅,到院落里为我们卖菜。封了单元门后,又是她挺着大肚子,亲自上门为我们测体温,送防疫的中药水和莲花清瘟胶囊。三天前,我、老伴和楼上黄老师家的药吃完了,还是她挺着大肚子,冒着酷暑,帮我们两家去自治区二医院取药。以后我又经常在微信中,看到她为包户的群众买菜的信息。听人说我们社区的包户干部,在新冠疫情发生后,心中只装着群众,从不计较上、下班的时间,吃住全在社区,24个小时都不回家。
市二中62号院志愿者
说完包户干部,再说我们院子里的志愿者和小超市老板。7月27日“三封”后,院子里的志愿者穿上白色防护服,为院落里每家居民拿垃圾,买菜送菜,测体温……志愿者不仅有大人,还有小孩,有的还一家两口都是志愿者。我们院子里有一位王肇涵,小名涵涵的小志愿者,他只有十一岁,疫情没有爆发前,他还经常在院里和邻居的孩子打打闹闹,逗着玩儿,有时还和我这个喜欢孩子的爷爷玩。现在,他却像个小大人一样,穿上防护服,为人们拿垃圾袋,扛面粉袋,送蔬菜袋(我认为,小孩当志愿者,精神可佳,但免疫力差,让他们当志愿者不应提倡)。他们家除了涵涵外,父亲王向坤也是志愿者。除志愿者外,我在微信上还看到一些蔬菜店的老板,他们在店里,按照居民发过去的菜单,往塑料袋里装好菜,写好门牌号码,送到居民所住的院落门前。他们的劳动量,比封门前不知要大多少倍,可却没有人因为麻烦,抱怨一声。小超市老板也闲不下来,坐落在离我家不远的西河坝后街和人民路交汇处,有一家叫“伯士多”的小超市,老板叫唐炜。8月3日,我家的牛奶、酸奶吃完了,我打电话给他。他回答:“货是有,但我也被封在店铺里出不了门,你能不能请院落里的志愿者来取”,我答应了。正当我准备联系院落里的志愿者时, 听见有人 敲门。打开门看,是我们院里的志愿者唐煜翔。他告诉我,是唐炜打电话给他,让他去取货,送给我的。唐炜认识我,知道我是耄耋之人,所以没等到我按他的嘱咐去联系志愿者时,就主动联系志愿者送货上门。考虑得多么周到啊……
听了我讲的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些故事后,有人可能会问:你讲的这些故事,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情。在乌鲁木齐市全民抗疫的日子里,随时可见,随处可见。他们不就是帮老百姓拿个垃圾,扛个面袋,送个蔬菜和货物吗?还用得着大书特书?!如果你是这样想的,那就错了。请大家仔细想想,新冠肺炎肆虐,感染者在逐日增加,社区包户干部、卖菜老板、小超市老板、志愿工作者,又不是“铁人”?他们就不怕病毒传染?他们就不想保护自己?可是,他们为了让全市居民能够舒心宅家,阻断新冠肺炎的传播链,早日打赢防控疫情的攻坚战,却勇敢地站出来。正因为有了他(她)们,才使得乌鲁木齐停摆后,全市四百多万市民能安心宅家,万众一心,共同抗疫。他们的行动,虽然没有像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那样,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,用刀、枪抗击美国侵略者,保护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,也没有像医生、护士等白衣天使那样,战斗在抗疫第一线。但他们却冒着有被新冠病毒传染的危险,用行动保护全市人民的生命。他们参加的这场战斗,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,他们舍小我保大我的精神,不就是毛泽东在《纪念白求恩》一文中所说,是“毫不利己,专门利人的精神”,是一个“有益于人民的人”。因此他们和站在抗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一样,都值得大家点赞,都值得我们大书特书,都称得上抗疫战线上最可爱的人。
正因为在严峻的抗疫战争中,我们国家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和这样一批最可爱的人,才阻断新冠病毒继续蔓延的趋势,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抗击新冠病毒,没有让它传播扩大的国家,得到了举世瞩目的赞扬。。
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抗疫战争中,我们虽然取了巨大的成绩,但还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,我们应当向这些抗疫战线上最可爱的人学习,和他们一起战斗,争取早日打赢这场防控疫情的人民战争。
写于2020年8月6日晚12:30
2021年4月2日晚定稿
二、西 西
西西初中的毕业照
西西是我的小哥哥,他留着平头,清瘦的脸上长有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睛。“西西”是他的小名,我之所以用它做本篇的标题,是因为在他生前我一直这么叫的。什么原因使我不按长幼次序叫他为小哥哥,而直呼其小名?我也说不清楚,大约是由于哥哥、姐姐都这么叫,我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也鹦鹉学舌地跟着叫。开始妈妈还纠正过,不让我这么叫。可能我是家里的老小,有点“撒骄”,硬是不听。妈妈越说,我越叫得起劲,最后妈妈作了妥协,不管了,我也就堂而皇之地只管小哥哥叫“西西”。所以在写本篇文章时,我顺乎习惯,仍然把小哥哥叫“西西”,这样写起来觉得更亲切自然一点。
一 天真无邪
我是黄岩县人,老家在十里铺村。“十里”是指村子离县城的距离,“铺”是旧时的驿站,顾名思义,十里铺村早年是离县城十里的驿站,可见这个村子是在驿站基础上发展起来的。不过到了我儿时,驿站已荡然无存,但却有一条从县城到路桥镇(现为路桥市),用石板铺设的大路,从北向南穿村而过,还有一条被老百姓称作“长大河”的河流和大路平行,流淌在村子东面。村子东西窄,南北长,建在长大河西面,大路两旁。从村子所在地的地理位置分析,确属交通要道,由此尚可看到当年驿站的某些影子。
我和西西的家在十里铺村中部最西面的一座大宅院里。大宅院由前厅、正房和东西厢房合成,形同“口”字。“口”字中间是一个大天井,东西南北四角各住有一户人家,我的家在西北角。大宅院的大门朝南开,门外是大片菜地、草地和果树园。大宅院的北端有一个围着砖墙的后园,东面是邻居的,种着橘树;西面是我们家的,虽种有橘树,但大部分种菜,基本上是个菜园子。大宅院的后园有两座门,一座朝西开,在我家西面的围墙间,我们叫它为“后门”,走出后门便是橘树林和稻田,稻田围绕在橘林的南面、西面和西北面。另一座朝东开,在邻居围墙的东面,出门不到二米,便是一口名叫“梁家池”的池塘。大天井由石板铺砌,有四十米见方。大门外的菜地里种有白菜、茄子、冬瓜、南瓜、丝瓜等蔬菜,并随着季节的不同更换品种。菜地旁种有果树,以橘树归多,它有一两人高,终年不掉叶子。站在“后门”,远眺围绕在橘林外一望无际的稻田,稻子成熟时,金黄的稻浪随风翻滚,十分好看。梁家池有二、三亩大小,绿树围绕着池水,碧波荡漾,爽心悦目。这些地方看似普通、平常,却是我和西西俩童年玩耍的好场地,嬉戏的乐园,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些趣事,都发生在这些地方。
我比西西小一岁,实则小两年,他是头年正月生,我是第二年十二月生,刚好相差两年,所以童年时,经常是他领着我玩。
我俩到后门外稻田的田埂上捕捉蚂蚱,把它串到稻梗上,等串了一大串后,提回家喂鸡。捕捉蜻蜓则另有招数,我俩先找一根细篾丝,将它弯成巴掌大小,形同羽毛球拍的空拍子,插到小竹竿的空心里,拿着它先去粘蜘蛛网,等到空拍子上沾满蜘蛛网后,再用它去粘蜻蜓。我俩在大门外的菜地里、后园的菜地中、后门外的的橘树丛中、田埂上转悠,发现停留在苞谷叶子、稻叶子、橘树枝上的蜻蜓后,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等靠近后,西西将沾满蜘蛛网的小拍子悄悄地伸
过去,到了蜻蜓上方,猛地往下按,蜻蜓翅膀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。我则快步上去,轻轻地从蜘蛛网拍上将蜻蜓捉下来,在尾巴上拴根缝衣线,然后放掉它。蜻蜓尾巴上拴了一根线,飞不高、飞不快,也飞不远。我俩拍着巴掌,跟在蜻蜓后边,跑呀、跳呀、笑呀、叫呀,高兴得什么似的,直到玩腻了才罢休。
春夏时,后门外的稻田里插上了秧,是青蛙生长、繁殖的季节。西西又会带着我先在靠近稻田的橘园里,选一棵橘树,用手扒平树根旁的土,再找一些破砖烂瓦围成圈,外边抹上稀泥,做成城垛状。城垛砌好后,再到稻田里抓青蛙,将它们关在里面。用在田埂上、秧苗上抓来的蚂蚱喂它们。我俩则站在城垛外,有嗞有味地看青蛙在里面争食,蹦跳,听它们在里面聒聒地鸣叫。西西把这种围土戏蛙,谑称为筑蛙城。
童年时代的西西和我
夏季天气闷热,西西又会领着我,背着奶奶、妈妈,扛着前院顶大门的门杠,悄悄地到梁家池里游泳。开始学习时,我俩先把门杠放到池水里,让它浮在水面,然后将两条胳膊趴在门杠上,用当地称作“狗刨(p?o)”的姿 势学游泳。我俩将两臂、两手伸在门杠外不断划水,用两只脚不停拍打水面,溅得水花乱飞,满池响起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的拍水声。门杠则随着手的划力和两脚拍水产生的推力向前浮动。过了几天,我俩学会了游泳,可以从池子的东边游到西边。我俩高兴地浮在水面,嘻笑着,游动着,时不时用手舀水,撩向对方。兴趣上来时,我俩还会半天、半天地在清凉的池水中嬉戏,直到玩够了才上岸。
秋天的傍晚,前门外和后园的菜地、草地和墙根的草丛中,响起了蟋蟀、纺织娘的鸣叫声。西西又会领着我到墙根草丛中捉蟋蟀。我俩听到蟋蟀叫声后,寻声走过去,拨开草丛,掀起瓦砾,发现蟋蟀后,用巴掌轻轻地按下去,捉住后将它关进用竹筒做的蟋蟀笼里,再拿它和邻居的孩子斗蟋蟀玩。有时,我俩还钻进大门外菜地的葫芦架、南瓜棚下,在这些植物的梗子上、叶子背面寻找纺织娘,抓到后关进用稻草编的笼子里,然后采摘些黄色的南瓜花、白色的丝瓜花喂养着,将笼子挂在卧室里,静听它清脆悦耳的叫声。
在夏秋两季皓月当空的晚上,西西又会领着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乘大人纳凉的时候,在大天井的房檐屋影下玩“踏月影”的游戏。这种游戏的玩法是,叫一个人站在月光下,踩踏我们被月光照射出的头影。我们的身子则躲在房檐的暗影里,将脑袋伸到月光下,让头部影子露到房檐暗影外,让踩踏的人踩。当他跑过来踩踏时,我们又赶忙将头缩回到房檐的暗影里,头的影子就不见了。哪一个孩子反应慢,没来得及将头影缩回来,被踩踏影子的孩子踩上了,这个孩子就算输了,得出来充当踩踏头影的人。就这么些简单的游戏,我们却玩得十分投入,十分兴奋。夏夜在洒满银辉的大天井里充满了我们欢乐的笑声,直到大人呼喊我们回家睡觉。但我们仍玩兴未尽,可父母的“命令”又不敢违抗,我们只好嘴里嘟囔着,悻悻地离开大天井,走回各自的家。
今天的儿童,看了上述有关游玩的描述后,可能会感到不可思议,认为这些游乐还值得一提?可你别忘了,上述游玩的方式是发生在七十多年前中国的农村!
二 与疾病抗争
一年冬天,西西突然病了。得病的原因,听妈妈说是失血过多造成的。妈妈告诉我:西西上小学的一天晚上,半夜里喊她,说:“妈妈,我的鼻子难受,好像要流鼻涕。”妈妈睡意朦胧,没有在意,随口回答:“你趴到床沿上让它流吧!”过了好一会,又听见西西叫她:“妈妈,流了好长时间了,怎么还没有流完。”妈妈惊醒过来,点上煤油灯,才发现西西流的不是鼻涕,而是鼻血,再往地板上瞧,可把她吓坏了,因为她见到地板上流有一大摊血。说到这儿,妈妈用内疚的口吻说:“也不知道他鼻血流了多长时间,也不知道他流了多少鼻血,当时我看见地板上这摊血都发黑了,足有半脸盆大。早知道他流鼻血,我还能不起来。这一下糟了,西西身体亏损得太厉害了。”第二天,西西脸色苍白,说头晕。妈妈让他在家休息,好学的西西坚持要去学校上课。既然孩子愿意上学,妈妈也不再坚持。没想到西西上课回来,就喊浑身无力,到了晚上竟发起了高烧。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,妈妈请来中医开了几服中药,服用一段时间后仍不见效,妈妈只好带着西西进城,住到亲戚家请西医医治。
半个月后妈妈带着西西从城里回家。西西的体温已恢复正常,人却消瘦得厉害,两颊下陷,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。妈妈说:“西西的病刚治好,医生说要想身体完全康复,还需疗养一个月。在疗养的时候,不能吃年糕一类不容易消化的食物。”此时,恰逢年关,根据老家习惯,家家都要做晚米(用晚稻长的谷子碾成的米)年糕、糯米糍粑(黄岩叫麻糍)、裹粽子。这些食品,都被当地人认为是不易消化的食物,当然不能让西西吃。可是西西又特别喜欢吃这些食品,为此妈妈再三嘱咐我们,不要在西西面前吃这些食品。不懂事的我,偏故意举着糯米糍粑,走到西西跟前,逗他,问他吃不吃?西西坐在椅子上,瞪着两只大眼睛,贪婪地看着糯米糍粑,将它要过去,放在鼻子底下起劲地闻,过了一阵子,他摇摇头,又把糯米糍粑还给我,大眼睛里闪着泪花说:“医生不让我吃不易消化的东西,我不能吃。”
妈妈知道后,狠狠地骂我:“本来西西吃不上这些东西,够伤心的,你却故意去逗他。好在他意志力强,没有吃,如果控制不住自己,吃出病来,你高兴吗?我不是嘱咐过,不让你们在西西面前吃这些食品,你为什么偏要去逗他?以后你再这么干,看我不揍扁你!”我吓得吐了吐舌头,飞快地躲开,再也不敢拿这些食品逗西西了。
不到十岁的西西,靠着坚强的毅力,克制自己,过年的时候没有吃一口不易消化的食品,配合药物,逐渐恢复了健康,直到初中毕业前,都没有得过大病。
三 保送高中
西西记忆力极强,很聪明。解放初期,初中没有英语课本,学校里曾一度在初二年级将毛泽东的《论人民民主专政》的英译本作为教材。同学们学起来十分费劲,西西却不觉得困难,不到一学期,竟然能将这篇译文倒背如流。
西西记忆力强,除了智商之外,更重要的还在于学习时十分专心,不受外界干扰。只要拿起书本,世界发生的一切,他全浑然不知,甚至连吃饭都可以忘掉。而我则经常是一边拿着课本,一边玩着东西,三心二意地学习。每当这时,妈妈就会对我说:“不看看你的小哥哥是怎样学的?只要拿起书本,天上打雷都听不见。你倒好,手上拿着书,却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什么都知道,哪像学习?你有西西哥哥的一半就好了。”读书时怎么可能听不见外边的响动?我不相信妈妈说的话,想试试是否真的。有一次,当西西看书时,我故意喊他,他没有理我,我以为是装的,再次大声喊他,仍然没有理我,直到我夺过他拿在手中的书本,他才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,问为什么要夺他的书?我说:“几次大声喊你,你没听见?”他摇摇头回答:“没有听见,真的没有听见。”后来我又试了几次,他都这样,我才相信妈妈讲的话是真的。
西西有创新精神。在我读小学的时候,他正在初中一年级上课。那时,他就和读初中三年级的东东哥哥合编了一册故事书。内容是讲述海龙王三太子帮助人脱离险境,到达安全地方的经过。编写完以后,他俩将书装订起来,设计了封皮。我到现在还记得,书的封皮是浅灰色的,中间用毛笔画了一个空心的心脏,心脏图案中站立着一条美人鱼。虽然这类故事在那个年代比较流行,但作为初中一年级的学生能够独立编写故事,是不容易的。我还曾津津有味地阅读过这本手写的故事书,并保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,直到我离开故乡,去北京上大学。初二年级暑假期间,西西将废旧的铁皮玩具改装成一艘小船,只要在小船里点上一盏小煤油灯,它就会在水面行驶。他拿着这艘小船领我走到梁家池旁边,先将小船放到水面上,调整好船舵,再把点着的小煤油灯放进船舱,不久船舱后面就流出两股热水,在热水流的反作用力下,小船发出“突、突、突”的响声,在梁家池水面上兜起了圈子。因此我对西西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西西也不是“两耳不问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”的学生。他在高小和初中阶段,一直都是班里的、学生会的干部。在黄岩寺后中心小学学习的时候,他是该校的学生会主席。读初二年级时,刚好碰上土地改革,他还被学校抽调出去,参加土改工作队,干过秘书一类的工作。
虽然西西在学校里的社会工作比较多,但是由于他勤奋刻苦,专心致志,所以在初中三年里,各门功课成绩的总评分都在九十分以上,年年都是全年级第一,毕业时学校决定将西西和另一名学生保送上高中。
四 和病魔再次抗争
我们全家都为西西取得这一优异成绩高兴。可接着而来的却是一个不幸的消息,西西体检时,查出患有清润性肺结核,学校决定保留学籍一年,让他治好病后再来上课。肺结核在今天并不可怕,但是在五十年前的农村,则被视为绝症,如同今天患了癌症一样可怕。
在这最需要人为西西生活道路把关的关键时候,我的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。爸爸回国后在北京工作,妈妈被小姨妈接往杭州,三个姐姐,三个哥哥,都离开了故乡,有些参加了工作,有些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,有些考上了大学,家里只留下了六十多岁的奶奶、五十多岁的老保姆京南婆、西西和我。这四人中奶奶、京南婆都没有文化,我刚念初中二年级,只有十三岁。学校的体检通知,对我们无异于晴天霹雳,接到通知后,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奶奶信佛,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只有跪到供奉在卧室里的观音菩萨面前,不断地烧香磕头,请她保佑孙子早日恢复健康。京南婆悄悄地流眼泪,拉住我说:“你的妈妈出门前,把你俩托付给奶奶和我,如果西西有个好歹,叫我怎么向她交代?”还属于少年的我,又能有什么办法?西西表面上不动声色,但晚上,我听见他在被窝里哭了几次。在接到学校通知后的几天内,我们四人都为此事发愁,相互间都不说话,好像一说话,就会捅破这一层让人揪心的窗户纸,整个家庭陷入沉闷之中。
第一个打破沉闷的是西西,他对奶奶说:“奶奶,别人都说得了肺结核要发烧、咳嗽,这些症状我都没有,我不相信真的得了这个病,我想到专区医院复查一下,如果真的得了这种病,也得问一问,该怎么治疗?”
西西的要求看似简单,但在五十多年前要真做起来却不容易。一是当地医疗条件差,那时黄岩县没有一台“X”光透视机,要透视必须到临海——当时专署所在地医院去。去临海的交通也不方便,当时去临海,得先从我们居住的十里铺走到黄岩县城,到了县城后,再到东门汽车站坐汽车,或去北门头澄江边坐“小火轮”(小型轮船)去临海。十里铺到黄岩县城有十里,从县城到临海有六十多里。这七十多里路怎么个走法?二是当时的透视手续也十分复杂,不像今天,透视后马上可以看结果,而要等到第二天才有可能知道情况。所以来回一趟,加上挂号、请医生诊断,至少得四天。这四天的住宿费、伙食费怎么解决?三是当年家庭收入很少,全年四人生活仅靠几亩稻田和买橘子所得经费(我记得当年买橘子的钱全年不到五百元)维持 ,如真要复查,上述两项费用再加上来去路费、透视费、诊断费,就是一笔不少的开支。加上西西又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带病少年,让他独自一人去七十里外的临海复查,能经得起折腾?面对上述问题,奶奶犹豫再三,最后咬牙决定,设法筹集经费,让京南婆陪伴西西坐“小火轮”去临海。
五天后,京南婆和西西一脸愁云地回来了。京南婆告诉奶奶,西西确实得了肺结核。医生说,目前医治这种病的特效药是“雷米封”,还要配合吃鱼肝油丸,除此之外,平时还要卧床休息。鱼肝油丸在黄岩城里可以买到,“雷米封”医院里没有,黄岩也没有,需要去大城市购买。她接着说,卧床休息好办,鱼肝油丸的价钱也不算贵,这“雷米封”怎么办?面对这道难题,全家一筹莫展。西西却劝慰奶奶、京南婆说:“奶奶,不要发愁。爸爸在北京,肯定能买到‘雷米封’。我写封信去,请爸爸帮助解决。”
一个月后,爸爸寄来了“雷米封”。我们四人像得到了仙丹妙药一样,高兴得不行,让西西赶紧按照爸爸信上嘱咐的办法服药,期待着奇迹的发生。
“雷米封”、鱼肝油丸都服用了,西西也按照医嘱静卧床上,本来没有自我症状的西西,却在每天下午发起了低烧。常识告诉我们,发低烧意味着病情的加重,奶奶、京南婆和我又发急了,这可怎么办?可是我们三人谁也不敢在西西面前议论。
西西看见我们阴郁的表情,反而乐观地安慰我们:“我问过专区医院里的医生,他对我说,肺结核是慢性病,要有长期抗争的思想准备,我想出现一点反复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。”这时,他把我在初中二年级学习的《生理卫生》课本要过去,想在课本里寻找治疗肺结核的方法,结果真被他找到了。课本里介绍,治疗肺结核除吃药外,还要进行日光浴,至于怎样进行,课本里没有详细介绍。阅读了这段文字后,西西和我商量进行日光浴的具体办法。当时我俩想得很简单,日光浴不就是晒太阳吗?这有什么困难,南方除了梅雨天,有的是阳光。场地也容易找到,打开我家的后门,橘树林中有的是空地。于是西西拿了一条旧草席,铺到橘树林的空地上,他则脱光上衣,裸露上身,头上盖顶草帽,躺到草席上。每天在早晨和傍晚让太阳暴晒两次。我俩满以为这是科学的方法,没想到却违反了科学,因为日光浴需要在医生指导下,根据病人的情况及不同的日光强度来进行,而西西和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,只是凭想象去进行,结果是越晒越糟糕。一年后西西去专区医院复查,病情仍然没有好转,他的学籍也因此被取消。西西失望了,奶奶、京南婆和我见西西病情没有好转,身体比一年前更加消瘦,心里很不是滋味,可又想不出办法,这日子真让人难过!
就在西西和疾病抗争遇到困难,心情消沉时,我进入高中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也稍稍懂得一些事情。我想在这时候,首先要让西西鼓起勇气,树立和疾病抗争的信心。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,看见西西躺在床上拿着体温表发愣,我拿过来一看,水银柱的数字停留在37.2°C,是低烧。我知道西西又为疾病发急,我就安慰他,鼓励他,把从学校借来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拿给他,让他学习保尔·柯察金和病痛斗争的顽强意志。我对他说,保尔·柯察金的疾病比你严重得多,他都没有被疾病压垮,你也应当振作起来,胜利一定属于强者。在山东白求恩医学院上学的华姐,得知情况后,也寄来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鼓励西西,嘱咐他不要失望,要继续树立战胜肺结核的信心。在部队工作的东东哥哥也寄来《毛泽东选集》(二卷)。我又陆陆续续从学校图书馆借来《无脚飞将军》、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、《古丽娅的道路》《青年近卫军》等当时在年轻人中十分流行的前苏联翻译过来的书本。西西从这些书本的英雄人物中吸取了精神营养,重新鼓起战胜疾病的信心。经过一段时间以后,他用体温表检测体温,低烧已退,自我症状也逐渐消失。
面对这种情况,本应让西西及时去医院复查,如果确实恢复了健康,应当马上想法让他继续上学。遗憾的是,家庭的开支在维持正常的生活和供给我上高中之外,所剩无几。更重要的是家庭没有掌舵和拿主意的人,仍然把西西当病人,叫他继续在家休息,没有让他及时复学。
五 坚强地站起来
西西辍学在家,看到家庭由于缺乏劳力,奶奶将四亩水田和半亩橘园全部交给短工干时,他和奶奶商量,他已退烧,也没有其它症状,估计身体已经康复,为了节省开支,以后能不能不雇短工,让他来干农活。
奶奶迟疑地说:“你的病是不是好了,我也说不准。看你的长相也不像一个干农活的人,如果再干出病来,让我怎么向你的爸爸、妈妈交待?”不同意西西干农活。
奶奶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西西虽然从病床上站了起来,但是从外貌看,十分消瘦,两颊凹陷,胸部扁平,四肢瘦得像麻杆,好像来一阵风都会把他刮倒,这样瘦弱的人怎么能干农活?
说虽这么说,但全家四口人中,两个是老年妇女,一个是病号,一个在上高中,仅靠四亩水田和半亩橘园来维持,确实有些捉襟见肘。所以在西西一再坚持下,奶奶终于松动了,她答应农活中的耕地、插秧、割稻子,这些既带有技术性又属重体力劳动的农活他不能干,要干只能干刨田(用一种名叫田刨的工具去除水稻田里的杂草)耘田(跪在水稻田里用两手拔掉水稻田里的杂草)、车水(将池水、河水用水车抽入稻田)等技术性不强、付出体力较轻的农活。
从此以后,西西开始干起他力所能及的农活。星期天和寒暑假我也在西西带动下跟着到橘树园除草,到水稻田里干活。我俩戴着草帽,光着膀子,挽着裤腿,踩着软软的稀泥在水稻田里刨田、耘田,除去稻田里的杂草。在池边车水,让稻田里有足够的水分。这些农活虽然没有像耕地、插秧、割稻这么重,但在春末、夏季和初秋时干起来也不舒服,因为头顶上有烈日的暴晒,脚底下有被阳光烤晒后从水稻田蒸发上来的水气,上下煎熬,只要人往稻田里一站,在水车一趴,汗水就会从头顶、身上往下流,浑身像被水浇过一样,用毛巾擦都擦不干。用现在的话说,就像洗桑拿浴一样,既闷又别气。这种难受的程度,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体会得到。我记得劳动了一段时间之后,曾经和在县城里生活的同学发生争论。他们说,学习累,特别学习到脑袋麻木的时候,还得学,这时人最累。我则坚持劳动累,认为到了夏天,本来就热得昏昏欲睡,还得拼命干活,这时最累。双方各持己见,谁也没有说服谁,争到最后不了了之了。这样的劳动,对一般健康的人不算什么累活,而对从小没有经过劳动锻炼,刚从病痛中恢复过来,身体仍然瘦弱的西西却是多么不易!
和春夏的农活相比,秋天的摘橘子,冬天的给苜蓿上肥则轻松得多。
故乡盛产密橘,是颇负盛名的橘乡。秋末初冬,天高云淡,和风拂拂,金黄的橘子挂满树梢。我俩和采摘橘子的专业农工一起,扛着专门用来采摘橘子的高凳子,放到橘树下,人再爬上去采摘。我们将一个个散发着香味的金黄橘子放到竹筐里,想到金灿灿的橘子运送到市场后,将换回来供我们全家一年的生活费,心里是甜甜的。冬季是农闲时期,我们在和煦的阳光下,给种在地里的苜蓿、紫云英等施“草抹灰”(黄岩的土话,一种用阴火烧草根而成的灰)。我俩只要将“草抹灰”用箩筐挑到地头,用手撒到苜蓿、紫云英的植株上就可以了。干这种活比较轻松,干得兴起时,我俩还会在田野里唱上一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,引得一名认识我的乡文书,当面夸张我俩劳动好。
农活是有季节性的,加上家里稻田、橘园不多,闲暇的时间比较富裕。西西就抓紧这些时间看书、炼字,收益很大。
西西的正楷钢笔字写得整齐娟秀,很受人喜欢。村里的剧团要排练节目,经常拿剧本让他抄写台词。碰到农忙季节,西西只得白天干农活,晚上在小如豆粒的菜油灯下抄写。有时到夜深人静,他仍伏案灯下。每当这时,我怕他旧病复发,总是让他休息,不要再抄写了。他抬起头,眯细着眼睛对我说:“他们要得很急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我说“村子里念过书的又不是你一个人,不能让其他人也分担一点。”他摇头回答:“剧团里的人说,我抄写的台词工整清楚,他们都喜欢我抄写的台词。”说完后又继续伏案抄写。
西西喜欢念书,除了阅读我借来的有关描写苏联英雄人物的文学作品外,还让我从学校图书馆为他借些其他文学读物。学校规定,一张借书证只能借阅两本图书。到高二以后,课程负担比较重,我就住校了,但是每星期六回家,我总要根据西西的要求,带两本书回家。西西接到借来的图书以后,就像过盛大节日一样高兴。等他阅读以后,我俩就在一起讨论,从书的封皮设计,作品中的人物到插图,无所不谈。那时我们读得最多的是从前苏联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。我记得有高尔基的《童年》、《我的大学》、《母亲》,有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》、《金星英雄》、《日日夜夜》、《幸福》、《青年近卫军》等等。读得多了,西西受到作品和作品中人物的影响,萌发起写作的欲望。我记得他在读了《钢铁怎样炼成的》以后对我说:“奥斯特洛夫斯基病得这么重,都能写出《钢铁怎样炼成的》,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,也动笔写一写。”说了以后,他还真的动笔,写了文字稿件和画了连环画画稿,分别寄给上海出版的《萌芽》杂志和《连环画报》编辑部。开始几次,寄去的稿件都没有被采用,但西西没有灰心,又陆续向《萌芽》投了几次稿。《萌芽》是一份以年轻人为对象的文学刊物,编辑部看了他投寄的稿件后,曾来信聘他当通讯员。只是由于我俩家庭成分高(“文革”后改为旧职员),西西读初中时,他的班主任曾对他说过:“像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,学习最好,社会也不会用你。”所以我俩认为即便填写了应聘表格,编辑部也不一定聘用,所以没敢应聘,机会就这样被错过了。
说起西西抄写台词和写稿件,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。西西由于不懂用眼卫生,时间长了,竟成了高度近视。那时,我们既不懂得配眼镜,也没有钱买眼镜,西西在读书写字感到困难时,利用学“物理课”时学到的“小孔成像”原理,剪了一副形似眼镜的硬纸片,在中间用针捅了个小洞,用白线连起来,套到头上,充当眼镜。据他说效果还不错。他就用这副自己制造的“眼镜”,坚持看书、写作。我到大学上学后,西西来信告诉我,他写的几篇习作已被《萌芽》刊用。
西西没有被病魔击倒,又一次坚强地站了起来,我十分高兴。
西西、恩铨和我照于杭州六公园
六 西子湖畔的谈话
我到大学不到一年,也因病休学。因为妈妈在杭州,小姨妈又在杭州人民医院工作,她俩建议我到杭州疗养。
我到杭州后,接到西西来信。他告诉我,家乡已办起了高级农业合作社,要求土地入股,家里的四亩水田和半亩橘园全都交给农业合作社了。奶奶和京南婆年事已高,无法劳动,他又干不了重体力劳动,生活困难,希望到杭州谋生。
妈妈征求爸爸意见,同意西西来杭州。西西来杭州不到半年,街道动员没有工作的人到杭州郊区劳动。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清楚,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和今天有很大的区别。在那时,只要是党和政府的号召,老百姓都会无条件响应。西西没有考虑下乡后会发生什么困难,立刻报名参加。
西西要去杭州郊区劳动,我经过疗养,基本康复,也决定复学。我俩在短暂的聚会后,又要分别。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,在初春季节信步走到西子湖畔,坐在木条板凳上,闲话未来。我俩在问自己:未来是什么?茫茫人生又将给我俩带来什么?是开满鲜花的锦绣前景,还是布满荆棘的艰难道路?我俩虽都憧憬美好的未来,可是谁也说不清楚未来究竟是什么。
西子湖畔的草木都被春风吹醒了。岸柳穿上了淡绿色的春装,长长的柳枝从树梢垂挂下来,蘸着青青的湖水。花池里的枯草从地下冒出来,换上了嫩黄的新装,享受暖烘烘的阳光。轻巧的小燕子,啾啾地鸣叫着,时而贴近湖面,时而穿行在柳枝间。我和西西穿着夹袄,看着湖面上涟漪的波纹,随心所欲地扯了起来。扯到文学创作时,西西说,最近《人民文学》发表了《陶渊明唱挽歌》这篇历史小说。中国历史十分丰富,只要深入下去,会从中挖掘出十分丰富的创作素材。你是学历史专业的,要好好学习,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收益。我也鼓励他,你已经发表过几篇文章了,有了创作的基础,城市青年支援农村也是很好的题材,如果注意收集材料,也可能会写出好文章。话虽这么说,但是谁也不清楚相互祝愿的话能不能变成现实。我俩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扯着,扯着,不知怎么的,西西扯起了《初升的太阳》这本小说。他说,这是他以前阅读的一本苏联翻译小说,主人公是一位很有绘画才华的年轻人,不幸早逝。接着他用无限伤感的语调,缓慢地说:小说中的年轻人虽然不幸,但是去世后还有人悼念,为他写纪念文章。我俩如果走了,又有谁来写悼念文章?如果我俩中有一个先走了,留着的人,能为先走的写点什么吗?我看着他黯然的神色,感到不可理解。问他:年纪轻轻的,怎么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?他回答随便说说而已。我也顺口说,真的这样,你替我写,我替你写。我嘴里虽然这么说,心里却在想,我俩都是血气方刚,还没有入世的青年,怎么会谈起这个不吉祥的“死”字?西西在小学、初中经过几次大病,都能挺过来,用家乡的土话说是“命硬”,难道还有什么病魔能再击倒他吗?
一年以后,妈妈从杭州来到北京,告诉我,西西学会了独立生活,他还想学裁缝,我替他请来了一位裁缝师傅。裁缝师傅夸奖西西,说他悟性大,什么活一学就会。将缝纫机拆开后重新安装起来,对别人是比较难学的活,可难不倒他,他看着师傅拆装一遍,马上就会。妈妈还告诉我,西西把你留给他的大学一年级的笔记全看完了,他十分向往大学生活,并且表示,如果有机会,他想通过自学,用同等学历考大学,争取考到北京来。
听到妈妈这一番话,我感到十分欣慰。西西在人生的转折关头,又挺过来了,我期待着好消息得到来。可万万没有想到,就在妈妈到北京后第二个暑期的一天下午,我在学校突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,叫我火速回家。五十多年前,一般都用通信方式传递消息,只有十分火急的事,才打电话。接到电话后,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,顾不上请假,立即回家。爸爸告诉我,小姨妈从杭州来电报,说西西病危,让我们火速派人去料理。我和你的妈妈商量好了,决定派你坐火车去杭州。你赶快回学校请假,准备好后,马上动身。第二天一早,我带着几件换洗衣服,准备上路。还没有踏进家门,就听见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声,我估计杭州方面来了不好的消息,我的心往下沉下去、沉下去……原来匆忙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,我拖着两条灌上铅一样的腿迈进了家门里的小院。爸爸在小天井迎住了我,沉痛地说:“杭州没有必要去了,你的小姨妈已来了电报。”说完后,爸爸将电报交到我手上。我打开一看,上面写着:“西西在‘三夏’劳动中,得了螺旋体感染,误认为感冒,没有立刻就医,等病情严重,送医院抢救,已经晚了。”
看完电文后,两行眼泪夺眶而出,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我手拿电文默默地站在小天井里没有移步。两年前湖滨的话别,怎么竟变成了诀别?两年前湖滨的一席闲话,怎么竟成了西西留给我的遗言?……
我是学历史的,懂得历史上不应该有假设,也不可能存在假设,但是出于对西西深厚的兄弟感情,我不能不作假设。假设当时已经有了现代化的医疗条件,有了今天这样宽松的社会环境,没有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各种人为因素的干扰,让西西的疾病能得到及时的治疗,让西西的个性获得充分的发展,凭着他的坚强意志,凭着他的悟性,凭着他学习时专心致志的精神,会不会在社会上创造出一番事业?我想是会的,遗憾的是西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,他的愿望没有实现。
但愿社会能给人的个性以充分发展的空间,但愿人能在和谐、宽松的社会空间中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!
2006年8月6日晚12时初稿
2008年4月28日修定
(本文获台州市黄岩区宣传部颁发的“潮起桔乡”文学作品大奖赛一等奖)
